1975年，某個冬天的早晨，香港街頭死了個老太太。

她是被餓死的還是病死的，是叫阿喜還是阿善，沒人在意--她是個乞丐。

老太太是個有故事的人，老念叨些陳年舊事，影后啊影壇啊...云云。

別人只當她說的是瞎話。

老太太沒說謊，她是中國影史上第一位「電影皇后」，也是唯一一位淪落為妓女和乞丐的影后。

她叫張織云。

凡此類故事，總?cè)菀妆淮髸貢t顏薄命之類。

但張織云卻被人有意忽略了，因為她的悲情總被指責(zé)為「自甘墮落」。

歷史不會對這樣的女人留有多大版面，她注定會被后人輕輕地翻過去。

01

張織云拿的是窮姑娘的劇本，但老天非要借給她一個皇冠戴戴。

她一生悲劇的禍根，大抵就在這里。

1904年，張織云出生在廣東番縣，生下來只三個月，父親就走了，不久后母親也故去。

她被養(yǎng)母帶到上海，艱難地拉扯大。

學(xué)堂沒能讀幾年，16歲就輟學(xué)在家，幫著養(yǎng)母干些繁雜的活兒，以求糊口。

正值花季，又是在大上海，張織云對外面的世界很是向往，她常常問養(yǎng)母要錢，多以冷臉告終，心里苦悶得很。

1923年，「大中華」電影公司在《申報》上登著大版面的廣告，為影片《人心》招募演員。

大中華電影公司

張織云看到后很心動，尋思著若能謀個職位，花錢也暢快些，于是便偷偷報了名。

做著明星夢的女孩多的是，公司收到了上萬張女孩的照片，但奇怪的是，她們大多資質(zhì)平平。

老板顧肯夫覺得蹊蹺，調(diào)查一通后才知道，這些照片已經(jīng)被人私自查看過，容貌出挑的美人照早就被扣留了。

經(jīng)多方協(xié)商，對方終于交出了幾張照片，這其中就有張織云。

公司的創(chuàng)始人之一兼攝影師卜萬蒼也參與了演員的篩選，他一眼就看中了她。

這姑娘的長相算不得十分驚艷，但眉眼間卻有股淡淡的哀愁。

就這樣，19歲的張織云成為了影片的女主角，敢這么大膽用人，還得歸功于那次照片被偷事件，美人兒失而復(fù)得，多好的炒作素材啊。

毫無表演經(jīng)驗的張織云在卜萬蒼的鏡頭前，生澀地擺弄著，任憑著這個年輕有為的攝影師挖掘自己的美。

卜萬蒼

卜萬蒼愛上了她。

他們很快同居了，那些日子里，她是卜萬蒼鏡頭前唯一的女主角。

至于張織云，也愛他嗎？也許愛，但不純粹。

彼時的卜萬蒼讓她無法拒絕，她想要的資源、呵護、榮耀，他都能給。

她沒忘記，自己不過是個窮姑娘而已。

而她那同樣貧窮的養(yǎng)母，在意識到自己有可能逆天改命之時，巴不得姑娘攀附上貴人，好讓她也跟著沾光。

但養(yǎng)母怎么也沒想到，這姑娘比她預(yù)想的要出息得多。

1925年，張織云主演的影片《空谷蘭》在卡爾登劇院上映，這是當時上海唯一的大戲院，放映的全是外國片，《空谷蘭》在金錢和人脈的加持下，總算是開了中國影片之先河。

首映當天，票房收入多達13萬2300元，創(chuàng)下了默片時代的票房最高紀錄。

那是張織云的巔峰時代，因為主演了一連串的悲旦角色，她被影迷們稱為「悲劇圣手」。

1926年，她主演的《玉潔冰清》再次大爆，她憑此在那年的電影明星選舉活動中，獲得了影后，這也是中國影史上的第一位影后。

利來利往的交際場中，沒什么比挽著影后更有面子的事情了，一時間，張織云成了富豪公子們爭相邀約的對象。

紙醉金迷，最是迷人，歌廳舞榭的霓虹燈一照，她越發(fā)恍惚了。

02

卜萬蒼注定是會被嫌棄的。

當她還是一介小演員時，他是她前進路上的明燈，但當她光芒萬丈時，他那點兒光就顯得黯淡了。

卜萬蒼看多了名利場上的逢場作戲，勸張織云多留意些別人設(shè)下的脂粉陷阱。

但被各方大佬捧在手心的張織云，一個20出頭，剛見了些世面的窮姑娘，聽這些金玉良言只覺刺耳。

某天，張織云在蘇州拍完影片后回到上海，悶頭收拾完行李，不告而別，二人自此分手。

卜萬蒼籌備的兩部新片《掛名夫妻》和《未婚妻》，原定的女主都是張織云，分手之后，張織云自知理虧，只出演了《未婚妻》，另一部《掛名夫妻》改由阮玲玉出演。

阮玲玉

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，卜萬蒼都聽不得「張織云」這三個字，有一回還在片場觸景生情，失態(tài)痛哭。

而張織云顧不上傷心，她沉溺在耳鬢廝磨的溫柔里，無法自拔。

交際場上，她結(jié)識了茶葉大王唐季珊，一個號稱為美人終結(jié)者的絕世渣男。

這貨財大氣粗，能掙錢，也舍得為美人兒花錢，妓女、舞女、女明星，都是他床上的過客。

被各大財閥爭相討好的張織云，自然也成為了他的追逐對象。

唐季珊帥氣浪漫又多金，討女人歡心的招數(shù)更是一套又一套，張織云豈是他的對手。

「季珊是能依我的條件愛我的，他這個人是曾受完善教育的，物質(zhì)方面，也能盡量地使我得到滿意的享受。不久，我倆就結(jié)了婚?！?/p>

陷入了溫柔鄉(xiāng)的張織云，徹底在物質(zhì)享受中沉淪，什么事業(yè)，什么影迷，都被拋在了腦后。

張織云與唐季珊

婚后的唐季珊帶著張織云去美國，游了一輪好萊塢，這可不是什么蜜月之旅，唐季珊是打了算盤的。

他一是想利用張織云的影后之名，在好萊塢拍戲撈金，二是想利用她賣茶葉，但兩個算盤都落了空，好萊塢不買張織云的賬，她也沒能帶動賣茶葉的貨。

美國歸來后，唐季珊對她的感情迅速降至冰點，他常把她關(guān)在家里抽鴉片，自己在外風(fēng)流，原因很簡單，她沒有利用價值了。

說來有趣，張織云推掉的那部《掛名夫妻》，讓阮玲玉撿了個漏，她從此一炮而紅。

當紅女明星，唐季珊豈能不愛？他轉(zhuǎn)頭就猛追起了阮玲玉，后者很快也淪陷了。

傷心萬分的張織云終于看清了唐季珊的面目，她寫信勸告阮玲玉：「你要是執(zhí)迷不悟的話，我的今天，就是你的明天?！?/p>

然而熱戀中的阮玲玉被沖昏了頭，她覺得這只是一個棄婦的嫉妒。

阮玲玉與唐季珊

其實，無論是張織云還是阮玲玉，亦或是任何一個女人，唐季珊都不會真心對待，他在老家是有妻子的，岳父家大業(yè)大，他的生意少不了岳父的提攜幫忙，所以他根本不可能跟原配離婚。

張織云口中所謂的「結(jié)婚」，不過是給人做妾而已。

1931年，他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，當日你儂我儂時，唐季珊滿口答應(yīng)，如果某天拋棄了張織云，他將賠償她20萬元，并且立下了契約。

然而真當離婚之時，張織云發(fā)現(xiàn)那張契約早就被唐季珊悄悄銷毀了，分手見人品，的確是。

4年之后，被情所傷的阮玲玉服藥自殺，年僅25歲。

回看這舊時光，張織云唏噓不已：「這過去，真像喝酒喝醉了或者做了一場很大的噩夢。」

03

生活陷入泥濘之時，任矜蘋先生曾勸導(dǎo)她：「女子為什么要依賴男子才能生活？為什么不去求生產(chǎn)自養(yǎng)的奮斗？」

張織云一琢磨，是啊！轉(zhuǎn)頭豪言壯志：「以前譬如昨日死，以后譬如今日生。以前是時勢造英雄，而今后呢，將英雄造時勢了！」

1932年，張織云回到上海，打算重振旗鼓。

但，有聲片時代到來了，默片徹底成了過去，張織云那一口粵語不再招人待見。

更何況，女明星的顏值保鮮期太短，雖只短短幾年，影壇早就換了天地。

故交張石川有意拉她一把，便以她的故事為原型寫了個劇本《失戀》，意在喚醒女性的獨立意識，張織云本色出演。

然而這部片上映即撲街，她不僅沒能靠此片東山再起，反而向世人證明了，屬于她的時代，真的過去了。

盡管生活開支省了又省，但往日積蓄終究是見底了，為了生存，她去過漢口，下過南洋，奔波許久也沒尋著機會。

1935年，她作為配角演了一部《新桃花扇》，依舊沒人捧場，之后的片約更是寥寥。

南下的遭遇灰溜溜，她轉(zhuǎn)而北上謀生。

抗戰(zhàn)初期，天津各大飯店都住著避難的有錢人，鶯鶯燕燕的也隨之而來，說是「神女」，其實無非是皮肉交易，求些包養(yǎng)而已。

張織云也拉下了臉面，來到她們中間。

某天，在飯店三樓的拐角處，她遇到了名家唐魯孫，之前有過些交集，雙方并不陌生。

閑聊之間，她透露了自己的窘境，唐魯孫本想送她些錢，又怕她臉上抹不開，遂替她付了一個月的旅館費，免得她天天為住處發(fā)愁。

一年之后，唐魯孫再來到天津，張織云早已離開了這里，芳蹤渺渺。

她去了北京，在八大胡同辦了「入籍」手續(xù)，成了正式娼妓，不料此舉被小報記者大肆爆料，張織云顏面掃地，這回是連妓女都做不成了。

抗戰(zhàn)全面爆發(fā)之前，她尋了個機會，加入了某歌舞團到南洋去演出，本想此番能賺取高薪，不料演出慘敗，最終她流落香港。

1953年，她短暫復(fù)出了下，參演了一部《天堂美女》，無人問津，從此徹底退出江湖。

但這次拍片，張織云結(jié)實了張叔平，對方是清代戶部尚書張百熙之子，也是中共地下工作者，他們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，愛情再次幻滅后，張織云越發(fā)凄慘，直至交不起房租，淪落街頭。

想當年，阮玲玉在事業(yè)巔峰之時為情自殺，30萬人為其送葬，葬禮上還有7人殉情，也算是死得「轟轟烈烈」。

相較于阮玲玉，張織云太悲慘落寞了。

她為何不自殺？看開了，好死不如賴活著。

跟她的人生路徑相似的，還有她當年的摯愛唐季珊。

唐公子風(fēng)流一世，終于妻離子散，生意失敗，傾家蕩產(chǎn)，晚年流落街頭成了乞丐，某個尋常一天，他死在街頭，被人用麻袋裹著扔到了亂葬崗。

這等緣分，真要不得。

04

張石川曾這么評價張織云和阮玲玉：

「一個鏡頭前的演員，能照導(dǎo)演的指點，做到百分之六十以上，已經(jīng)是挺不錯的了，能做到百分之七十算是上駟之材。

阮玲玉蘭心蕙質(zhì)，一點就透，能把導(dǎo)演的想法做到九成以上，為影壇不經(jīng)見的一朵奇葩。

張織云由于受教育程度不高，初入影壇又僅諳粵語，指導(dǎo)她在開麥拉前表演，非常吃力，跟阮玲玉的演技來比，實在無法相提并論?！?/p>

資質(zhì)如此平凡，那她是怎么火的呢？

一則，當年的卜萬蒼用鏡頭塑造了最美的張織云；二則，她憂郁的氣質(zhì)與所飾演的角色都很貼合；再者，當然是公司的大力吹捧和宣傳。

自身的努力在這些條件面前，都是不值一提的，但隨著「影后」桂冠的加持，張織云儼然以為，她所獲得的一切全憑自身能耐，直到老年她才看透，自己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。

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指責(zé)別人，總是容易的，她貪婪也好，不識時務(wù)也好...

捫心自問，她只是犯了普通人都會犯的錯。

從貧窮的養(yǎng)女到閃亮的明星，從看盡世人臉色到被世人仰慕，誰能尋得初心。

更何況，初心是啥？在底層掙扎的人，誰不渴望攀上高枝，從此逆天改命？

愛情面前，有幾個灰姑娘能抵擋唐季珊的甜蜜攻勢，霸總小嬌妻的戲碼至今仍是流量密碼不是嗎？

說到底，張織云不過是個普通姑娘，老天爺賞給了她華麗的王冠，卻沒改得了她的窮命。

一場華麗的夢醒來，她依舊淪落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街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