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傳君 捍衛(wèi)自己 -
很容易感受到王傳君 身上的平靜感,雖然此時此刻,他正因為一個陰鷙的、如禿鷲一般的角色「出圈」。
這是8月末的一天,和《人物》的對談被安排在了當(dāng)天的第五場?!肝冶M量不說重復(fù)的話?!雇鮽骶s在角落一個沙發(fā)里,聲音從昏暗的光線里傳來,他看起來有些疲憊,但非常真誠。
電影《孤注一擲》里,王傳君因為飾演一個緬北詐騙窩點的頭目受到關(guān)注。他的表現(xiàn)讓許多人感到吃驚——經(jīng)常雙手叉腰,挺著肚子,倒梳著蜷曲的頭發(fā),會用漫不經(jīng)心的語調(diào)說出最狠的話,表情里寫滿冷酷與癲狂。許多網(wǎng)友把電影片段剪成cut,在短視頻平臺流傳。
近幾年,王傳君挑戰(zhàn)過諸多角色,逐漸因為演技被更多人認(rèn)可。比如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里的
但他并非天然如此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王傳君的「自我」是麻木的和模糊的。
早在2007年,22歲的王傳君還是上海戲劇學(xué)院的一名學(xué)生,為了滿足媽媽的愿望,去參加了選秀節(jié)目《加油!好男兒》,由此走上偶像派路線。當(dāng)時,他最被廣泛認(rèn)知的角色是《愛情公寓》里「關(guān)谷神奇」。24歲到29歲,他一直在飾演那個日語腔中文、幽默帥氣的大男孩「關(guān)谷」,也被限定在喜劇和偶像的殼子里。
他有一個控制欲很強的媽媽,這使得他從小就極度乖巧?,F(xiàn)在回想起來,王傳君覺得自主權(quán)被剝奪了太久,童年也沒什么色彩,「那種感覺不是痛苦,而是麻木的,逆來順受的」。
尋找自我的路徑最早從反叛母親開始。進入大學(xué),他和母親吵得不可開交,以為逃離了媽媽,「自我」就可以順利地沖出去。但命運很快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把他打回來——母親病了。醫(yī)生告訴王傳君,「是最不好的癌細(xì)胞?!?/p>
此后,表演、尋找自我、陪伴生病的母親這三件事貫穿在他生命的同一時期。改變就在這個過程中發(fā)生,他不再維護以前那個「好看假男孩」的形象了,開始留長發(fā)、蓄胡子,想找到最自由自在的狀態(tài)。
他也不再乖巧,開始對外界說「不」,不想做宣傳,不想被打擾,不在乎周圍的評價,「就自己造一個小房子窩在里面,只顧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?!沟@種對抗的姿態(tài)一旦和現(xiàn)實交手,常常是擰巴的,也很容易被理解為一種狂妄。
后來,命運里又發(fā)生了很多事情,比如母親去世,開始拍電影,女兒降生,王傳君試著在這些變化中理順自己,直到近兩年,他才等到久違的平靜。
他總結(jié)以前的自己,是太想要守住一種姿態(tài),后來才知道,「姿態(tài)并不重要,那是活給別人看的,自己找到一個舒適的生活狀態(tài)比較重要?!?/p>
在這之后,他開始接受為電影跑宣傳,參與錄制了綜藝《五十公里桃花塢》,展露自我真實的一面——他總是穿著舒適的衣褲,頭發(fā)隨意地蓋在臉上,在自然里隨意奔跑,感受風(fēng)和雨、海浪和日出。
現(xiàn)在,表演不再是彰顯自我的路徑了。王傳君談起角色也十分平靜,甚至顯得沒有野心。他把演員的姿態(tài)放得很低,認(rèn)為「演技是一件被高估的事情」,「看見或者不被看見不太重要,重要的是角色會留在那里?!垢匾氖?,他在表演中理解了母親,也在試圖理解自己的新角色——女兒出生后,他一邊習(xí)慣做父親,一邊繼續(xù)工作。
王傳君今年37歲,從麻木,到對抗,再到平靜,一個人捍衛(wèi)自我的故事,是一段漫長的旅程。
文|程靜之
編輯|姚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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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觸到《孤注一擲》劇本,一個很大原因是我跟導(dǎo)演很熟了,從《我不是藥神》就認(rèn)識,但一直沒有合作。一天他聯(lián)系我說,這次演員找得差不多了,現(xiàn)在還有一個角色缺人,你就來吧。非常簡單,感覺就像收到一個通知。之前,我也看過導(dǎo)演的短片,很喜歡他的拍攝方式,是腦筋轉(zhuǎn)彎特別快的一個人,這次正好可以合作一下。
最初看到劇本,角色已經(jīng)寫得很完整。陸經(jīng)理雖然是個反派,但還可以看到他女兒那條線,生活中存在一個牽絆的東西,就覺得有得搞頭。
更感興趣的一點還在于劇本呈現(xiàn)的現(xiàn)實。在這之前,我對詐騙也不了解,只是手機短信會經(jīng)常收到相關(guān)部門的提示信息,但那時候完全不會在意。直到看完劇本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詐騙還挺嚴(yán)重,他們也是給你做個劇本,甚至比演員還會演,弄到套里面之后,再榨干你的全部。我就覺得,演員如果能通過電影,讓大家看到詐騙的殘忍和不擇手段,起到一個警示作用,這個事情挺有意義的,就去干了。
角色確定下來之后,我開始找一個合適的動物介入表演,可以讓人物出來的層次和效果更鮮活。對于陸經(jīng)理,我一開始選的是蛇,因為蛇胃口特別大,把所有東西纏死,之后再吞掉,但劇本看到后來,陸經(jīng)理無非是個中層干部,背后還有大佬,就感覺禿鷲更合適他一些,本身只是吃腐肉的,并不是食物鏈最頂端的獵食者。我把禿鷲的形態(tài)加到陸經(jīng)理身上,一直盤旋在那堆人周圍,給人不安的感覺,還挺合適的。
后來,造型老師也做出一個我之前沒見過的樣子,蜷曲的頭發(fā)倒著梳,挺個大肚子,我就已經(jīng)high掉了,這看起來太變態(tài),太壞了,真的完全把我拉到角色里面去,人在那一杵,眼睛盯著看,不用演就已經(jīng)是那個樣子,干什么事情都變得合理。
進組的時候,導(dǎo)演非常高效,王大陸的戲份已經(jīng)拍完了,他把非常精彩的演繹片段給所有人看,大家內(nèi)心有種被激起了勝負(fù)欲的感覺,覺得自己也要好好演一演。進入拍攝狀態(tài)之前,我的習(xí)慣是,先熟悉團隊,跟演員、攝影師、燈光師喝喝小酒,沒事講點笑話,把氣氛變得輕松一點,兩三天下來,大家很快融合到一起,就會減少現(xiàn)場拍攝的顧慮。
另外一個不可替代的工作是,我要在現(xiàn)場對好自己的位置,搞清楚機器是一個怎樣的行動路線,這不僅能幫攝影解決切實的問題,而且也是對工作人員的一種互相尊重。你只有給攝影當(dāng)下一個支持,攝影后續(xù)才能給演員更多反饋。
這些工作準(zhǔn)備好,拍攝氛圍就非常放松了。我們是在??谄饕凰髮W(xué)的體育館里,天氣非常炎熱,里面灰塵又大,氣味又重,我一直出汗,就問導(dǎo)演是不是能加個手帕,一邊擦著一邊說話?又因為很熱,我說能不能給自己找點福利,邊吃冰棍邊演?導(dǎo)演說都可以,攝影也把一些小表情抓下來,陸經(jīng)理那個變態(tài)的味道就出來了。
現(xiàn)場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是,捕捉各種可能性。每個人表演方式不一樣,就要根據(jù)不同人去調(diào)整,盡可能保證大家在同一個頻率上輸出,讓整個表演統(tǒng)一。比如印象深的有一場吃蛋糕的戲,張藝興提出可以拿糖做一個能吃的美金鈔票,原本設(shè)定是只有我吃了一張美金,但看到張藝興在旁邊,我就會也想給他吃。這些都是到了現(xiàn)場之后才出現(xiàn)的可能。
后來,包括這場戲在內(nèi),一些片段被剪輯成很多cut,配上音樂和文字,在短視頻上流傳,一下子變得非常火爆,大家還說,建議查一查王傳君,不像是演的,這些討論都是在我意料之外的。其實,演員的演技是一件被高估的事情,一個角色好不好,是所有人的功勞,演員最多只能占50%,一個人演技再好,片子撐不住,造型不厲害,演員根本沒法把控最終出來會是什么效果。
上一次被大家關(guān)注到,是因為演了《我不是藥神》里的呂受益,我也沒什么感覺。因為紅的時候干什么都有人給你買單,風(fēng)頭過去了可能就沒人再搭理你,這就是行業(yè)的現(xiàn)實。所以看見或者不被看見,這個事兒對我來說不太重要,重要的是角色會留在那里。
王傳君在《孤注一擲》中的造型圖源微博@王傳君
2
最近幾年,我還演過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里的馬仔,《蘭心大劇院》里的莫之因,《無名》里的王隊長,慢慢走入電影的圈子,好像找到了表達(dá)一部分「自我」的路徑。
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那個「自我」都是麻木的和模糊的。
很大一部分原因跟我母親的家庭教育有關(guān)。她是一個控制欲很強的媽媽,從小就想把我養(yǎng)成一個乖巧的小孩。乖到什么程度呢?記得三歲的時候,我媽要管飯店的事情,爸爸去針織廠做裁剪工作,沒有爺爺奶奶帶我,家里就剩下我一個人,白天標(biāo)配就是一個熱水瓶,一大碗白米飯、兩個咸鴨蛋和一包榨菜。因為擔(dān)心我的安全,媽媽出門后會讓我把門反鎖,說今天不能讓別人進來。有一次,外婆坐了40 多分鐘公交車來看我,我居然不肯給她開門,因為媽媽沒有說外婆可以進來,那就是不能進來。
媽媽還是一個很強勢的人,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這件事情,一言不合就開打,發(fā)脾氣的時候,會把包餃子的塑料盤往我背上砸,甚至把盤子砸碎。所以長大一點之后,我一切都是接受媽媽的通知和安排,比如媽媽說要學(xué)畫畫,我就去畫畫,哪怕不想學(xué),也不能跟媽媽說「不」,只能自己偷偷逃課,去公園瞎溜達(dá),到點了再回家。
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因為沒有「自我」,也不需要「自我」,我的童年就沒什么色彩,那種感覺不是痛苦,而是麻木的,逆來順受的。高中一年級搬家之前,我跟爸媽三個人一起住上海的老弄堂,我睡的閣樓就那么點高,長到1米83還縮在上面,上廁所都是拿著尿壺,半蹲著頭,壓抑不僅來自于生活環(huán)境,還在于我沒法說出任何自己想說的話,就干脆一直不說話,躲在一種乖巧的偽裝下,給家里做事情,打掃衛(wèi)生,讓爸爸媽媽覺得你好乖。而且你也希望維持這種乖,似乎這樣就可以換來多出去玩一次的機會。
走上演藝道路也是因為媽媽。在媽媽小的時候,曾經(jīng)有一個劇團找她去表演,但外公的控制就像我媽的翻版,一直不允許,我媽心里可能留下了一個演員夢,等我長大后,就覺得我應(yīng)該去走這條路。
我小學(xué)成績特別好,初中打籃球不愛學(xué)習(xí),成績明顯下降了,念到初三的時候,有一天,媽媽在報紙上看到藝校招生廣告,介紹了各種年齡的小朋友都拍過什么戲,她就跟我說,「我們也去報這個名?!谷ド夏莻€班就更加離譜,要上什么臺詞課、舞蹈課,那時候我還是個小胖子啊,又像學(xué)畫畫的時候一樣,到了舞蹈課我就逃,逃完了再回去上。
等到我自己開始對藝術(shù)產(chǎn)生興趣,是有一次等公交車上學(xué)的時候,看到音像商店門口貼著海報,一幫人留著五顏六色的長毛,長得跟妖怪一樣,但VCD賣得特別火,我閑得好奇去買了一張,回去一看,神了,那幫看似其貌不揚的人,怎么唱歌跳舞都這么厲害,寫的詞還關(guān)照社會現(xiàn)實,特別有深度,給我心里留下一個要成為男團的夢想。
后來,我開始認(rèn)真上舞蹈課,因為是個小胖子,剛開始不協(xié)調(diào),回去就自己認(rèn)真練舞,有一天上課到結(jié)束,形體老師突然說,「來,最后的小胖子你到前面來跳?!鼓且惶尨蠹叶俭@了,說原來這個人會跳舞,我就第一次感覺到被點燃了,原來站在C位跳舞是這種感覺,原來「自我」可以通過努力被關(guān)注到。
其實,在漫長的成長時間里,「認(rèn)可」這兩個字在生活里也是消失的。媽媽雖然口頭上說,我兒子好乖,天天在家里特別能干,一個人也能待得住。但那不是認(rèn)可,而是把我鎖住了。所以長時間以來,我都挺自卑的,哪怕在藝校上了好多年,高一下學(xué)期還拍過管虎導(dǎo)演的《西施眼》,但后來也沒戲拍了,我對未來的設(shè)定就是,考個??圃盒#划厴I(yè)就工作,幫忙解決家里的經(jīng)濟問題。
到了高三,藝校老師對我說,你都學(xué)這么久了,不去考一考表演挺可惜的,我才又去考的藝術(shù)院校。那時候文化分也夠,就試著報名了中戲和北電,記得第一次來北京,就感覺所有帥哥美女全在北京,同一個考場里,跟我年紀(jì)一樣大的孩子直接在那唱音樂劇,唱完之后我就拍手了,老師說干什么呢,注意一下考場紀(jì)律。我當(dāng)時就瘋了,覺得自己怎么跟人比啊,怎么能考上這樣的學(xué)校?。坎滑F(xiàn)實的。
但后來,中戲老師的題目也挺有意思的,讓每個人聊對一個事件的看法。這要感謝高中碰到一個特別好的語文老師,讓我們寫周記,我就關(guān)注到各種各樣的新聞事件,考試時說,最近不是SARS嘛,因為傳染源殺了好多果子貍,那如果SARS是大熊貓傳的,你們會把大熊貓全都?xì)⑼陠??說完那句話,老師直接說,「我們中戲要你了。」然后我就哭了,因為中戲真的是當(dāng)時心里最好的學(xué)校啊,每年好多學(xué)長學(xué)姐都來考,沒想到自己居然可以進了。
但離譜的是,因為離家太遠(yuǎn),我媽感覺脫離了她的控制,不讓我去中戲,說再去考上戲。我甚至沒有什么反叛,又一次聽了她的話,報名上戲的主持系和表演系,最后是被表演系錄取,就這樣正式走到表演的路上。
上大學(xué)之前,我?guī)缀鯖]有違逆過我媽,也沒有因為她的控制而哭過。記得一件小事是,我曾經(jīng)偷偷買過一本漫畫書,藏在英語書里,假裝看英語,后來被我媽發(fā)現(xiàn),她立馬把漫畫書撕掉了,我也沒有哭。唯一一次哭就是到上大學(xué)的時候了,我養(yǎng)了一條狗,我媽不愿意,有一次跟我打電話,以她身體不好為理由,把那條狗送人了。
那時候,「自我」終于感覺到了強烈的委屈和不滿,覺得媽媽是瘋了嗎?我都大學(xué)了,還這么不講理地要求我的人生。就這樣,母子的拉鋸戰(zhàn)開始了,反叛雖然來得特別晚,但是也來得特別猛。我開始長時間不回家,放假跟朋友出去瘋,好像脫離了媽媽的管教,就獲得了真正的自由。我媽也因此跟我吵得不可開交,感覺母子關(guān)系走到了破裂的邊緣。
王傳君在電影《無名》中飾演王隊長圖源電影《無名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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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許命運就是這樣,每次感覺「自我」可以沖出去的時候,就會被一種方式又打回來。
反叛沒多久后,我媽身體開始不舒服。當(dāng)時她工作很忙,有一天,我?guī)退メt(yī)院拿檢查報告。記得特別清楚,那是一個夏天,大概下午2:00左右,我到了醫(yī)院,科室大夫還沒回來,我在病房門口等了一會兒。后來大夫回來說,門口有個袋子插著各種各樣病人的病歷,你上面找一下。
我沒有找到。
大夫的聲音突然之間變得低沉,坐在桌子邊,拉開抽屜,說,「叫什么名字?」我跟他說我媽的名字,當(dāng)時覺得這個事情不太對,之后看到他把病例抽出來,「這個是吧?壞毛病,過來簽字?!刮揖瓦^去了。他一邊用一枚紫色的印蓋章,一邊說是最不好的癌細(xì)胞。聽完之后,我完全不像電視劇演的那樣爆哭,先是愣了一會兒,之后掏出手機給阿姨打電話,因為阿姨也是醫(yī)生,我就跟她商量,「她會受不了的,現(xiàn)在怎么處理?」
出了醫(yī)院門,我又給舅媽打電話,讓她趕緊到我家來,當(dāng)天下午就騙著把我媽帶進了醫(yī)院??赡苁切r候大人不在家,我自己獨立慣了,很多事情都是自己解決,我爸又是個內(nèi)向的人,所以我媽病了,安排手術(shù)的事都得我張羅。有時候我媽說我冷酷得像臺機器,回想那個過程,我能感到一點害怕,但確實也處理得異常冷靜。
第一次做完化療手術(shù),我以一個逆子的身份出現(xiàn)在手術(shù)室,看著媽媽氣若游絲,一身插滿了管子,需要人陪護,我就又回去修復(fù)母子關(guān)系。躺在病床上恢復(fù)的過程,我媽看電視里的《加油!好男兒》,指著別人說,「兒子你也不比他差?!巩?dāng)時感覺母親大病了一場,也不知道這個病未來會怎么樣,甚至可能時日無多,我還是想報答母親的養(yǎng)育恩情,就去參加了這個節(jié)目的選秀。
反叛母親并不代表可以找到表達(dá)「自我」的路徑。其實,進了上戲之后,有一種感覺是像回到小時候,狀態(tài)還是很乖,希望得到夸獎。我每天非常努力刻苦,6點起來壓腿、練臺詞,但是發(fā)現(xiàn)藝術(shù)這事兒不是刻苦就能苦出來的,尤其是跟感覺有關(guān)的東西,傻認(rèn)真沒有效果。記得當(dāng)時,我的很多同學(xué)來自藝術(shù)世家,平時看著吊兒郎當(dāng)?shù)?,但演個小品效果就很好,而我怎么演都不太行,對于表演就是一個比較懵的狀態(tài)。
參加《加油!好男兒》也是一樣,覺得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,別人跳舞我也跳舞,別人唱歌我也唱歌,但根本不知道自己應(yīng)該唱什么,都是被推著走。而且當(dāng)時,好多人已經(jīng)多次參加過選秀,我就跟個傻子一樣。比賽結(jié)束后,我的名次卡在全國20強,那會兒已經(jīng)是大四,我還沒有出去拍過戲,就想趕緊找個工作,簽在了選秀公司,先干活掙錢。
進到公司的體系,也是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,我演了很多邊緣角色,雖然不得志,但也沒有什么野心,大概夠溫飽,讓我媽面子上過得去,好交代,就可以。
那時候畢竟「好男兒」出身,依然會有粉絲簇?fù)碇?,就覺得「自我」是有價值的。但波長很快過去了,「自我」又被人忘記,真正的價值在哪里,還是搞不清。記得當(dāng)時拍《網(wǎng)球王子》那些劇,我因此錯過了畢業(yè)大戲,連著三天晚上去看同學(xué)排演,最后大戲演完謝幕,我就躲在角落里哭,感覺好像損失了很多東西。
再次被大家看到,是因為拍了《愛情公寓》。雖然拍得很辛苦,但其實玩得也開心。后來這個劇上了,會有演員說,王傳君我們火了,我們牛逼了,我還說不會的,因為經(jīng)歷過「好男兒」那個階段,就始終沒有把它當(dāng)成一件事。但拍著真感覺到,是越拍越好了,我也想了很多變化的可能性,怎么把角色弄得更好一點。
但以前真的是年輕,總覺得不批判點什么是不對的,自己并沒有打開真正的眼界,也沒有那個能力去辨別很多事情,就會顯得很狂嘛。《愛情公寓》之后,我又拍了一部古裝劇,明明自己挺認(rèn)真的,也挺想把事情弄好,但最后的結(jié)果依然不是努力就能決定的。那時候,「自我」就真的開始受困,好像不把自己捋捋清楚不太行了,就開始不拍戲。
《愛情公寓》中的關(guān)谷神奇圖源劇集《愛情公寓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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狀況最糟糕的那段時間里,剛巧程耳導(dǎo)演在拍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,跟我當(dāng)時的經(jīng)紀(jì)人吃飯,說有個角色要找上海人,經(jīng)紀(jì)人就推薦了我,說有個大導(dǎo)演,叫我發(fā)張照片過去。
那時候我都不認(rèn)識誰是程耳,就隨便發(fā)了一張自拍(在那張自拍里,王傳君留著胡子、長發(fā),眼神憂郁,不再維護原來開朗、帥氣的陽光男孩形象),腦子可能是那樣一個狀況——既然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有用,那真實自然的一個態(tài)度會不會能更好地表達(dá)「自我」?
沒想到導(dǎo)演看到照片就用我了。那個時候也還是不懂,就覺得導(dǎo)演會拍、會寫,給的詞其實已經(jīng)非常(貼近)那個人了,我無非是用熟悉的上海話把馬仔帶到語境里。
因為電影的情景和人物設(shè)定都和上海有關(guān),演馬仔的時候會有一種熟悉感。關(guān)于上海的記憶被調(diào)動起來,小時候家里最早開老虎灶(80年代的上海,各家各戶生活貧困,沒有煤氣,為了節(jié)省成本,就有專門賣熱水的一個地方),里間還有兩個老木桶可以泡澡,各種各樣的人就會來門市泡茶或者洗澡。拍攝過程中,腦子下意識在記憶里搜羅,馬仔那樣的人是怎么說話的,身上帶有一種怎樣的市井感,再拿出來用,演出來就是那么回事了。
但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制作時間很長,拍完之后的反饋是延遲的,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狀態(tài),演得好不好。但特別受益的是,電影里有很多上海話的內(nèi)容,我就成了半個后期,跟導(dǎo)演一邊看(其他演員)上海話是不是準(zhǔn),一邊就聽導(dǎo)演講,哪個演得好,哪個差一些,整個過程學(xué)到很多。
圖源電影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
程耳導(dǎo)演確實像一道光,直接照在那個時期的自我身上。那時候,我沒事就去找他聊聊天,看他在看什么片。他就跟我說,想搞好表演,能把楊德昌的臺詞都背出來,表演一定會往上走。
像是接到一把(剖開表演的)手術(shù)刀,我就確定了可以先停下來,去看看真實的生活和表演是什么樣子。那一年,我去了很多工作坊重新學(xué)表演,遇到來自五湖四海的素人,有一個快遞小哥給我印象特別深,講一口潮汕話,他的演繹沒有任何章法,就是胡來,什么都不管不顧,但什么都是對的,喜劇演得巨好,下面所有人看了都笑得快厥過去了。
那個時候就隱約感覺到,更好的表演應(yīng)該是更自由的,不端著,不束縛,而不是腦子里想好一套東西再去演。
后來,我又去紐約呆了一段時間,就一直去百老匯看音樂劇、話劇,記得當(dāng)時看了一個劇叫《The Humans》,里面幾個演員都是拿托尼獎的(Tony Award,被視為美國話劇和音樂劇的最高獎項),我說哪有那么厲害,進去一看,有個老頭一句臺詞都沒有,就演了一場戲,是最后吃完感恩節(jié)的晚飯,孩子們都走了,他住的房子馬上也要搬了,看到孩子們出門,老頭一下子轉(zhuǎn)身,開始抽泣,全場都因為他的表演哭了。我就覺得,人家好像什么都沒演,但就抓住一個點,瞬間把所有人擊潰,這個也太厲害了。
不僅是表演,紐約其實是座融合型的城市,什么樣的人,什么樣的生活狀態(tài),你都能在那里看到。記得我有一次坐地鐵,前面走著一個提著大行李的印度女人,她后面是一個白人男子,能明顯感覺到,白人男子特別嫌棄她,但還是主動幫她把大行李提上電梯,女人說,「Thank you.」男人回,「Welcome.」說完很快走掉了。我才發(fā)現(xiàn)是什么呢?是那個女人擋住了男人的路,但是沒關(guān)系,男人有作為白人的優(yōu)越感,還可以幫助她,那種階級的對立,那種殘酷感,在那一下子看得好清楚。
在紐約那段時間,我還看過很多街邊的流浪漢、底層的工人,就會感到自由在任何地方都是受限的,人活著也都有各自的困擾。在這些立體的觀察里,我逐漸體會生活和表演是怎么一回事。那時,一位華人導(dǎo)演就找到我演《情遇曼哈頓》,我也接了,開始試著丟掉擰巴和樣板的表演,一點點打開對自由度的感知,把真實自我的一部分投射在角色里。因為大家只有在角色里看到你一部分真實生活的樣子,才會更容易相信這是身邊出現(xiàn)過的人。
圖源電影《情遇曼哈頓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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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紐約回來之后,我媽的癌癥已經(jīng)進入末期, 一天比一天糟糕,就能感覺到生命逐漸地流逝。
那時候,我把所有感謝的、抱怨的,該說的話全都跟她說了,我媽也開始跟我表達(dá)她自我痛苦的部分。
進入表演后,我其實很早就理解我媽了。上海有一句老話就說,家里老三是爹不疼媽不愛的,我媽就是排行老三,家里原來給她指了一個更好的結(jié)婚對象,但是我媽反而看上了我爸,兩個人其實不合適,相處到后來有很多矛盾,要早分開也就好了,但是為了維護面子,也覺得說要給我一個完整的家,就一直擰巴著帶我長大。
我媽性格非常要強,一直剪個短頭發(fā),跟個男的一樣,做所有事情都是想要出人頭地。開飯店的時候,上面有領(lǐng)導(dǎo)壓迫她,下面小工要找事情,回到家還有我添麻煩,她的生活被打破了太多平衡,情緒沒有出口,忍不住就是要揍我。打完她自己又受不了,補償方式是掙到錢了,就給我買頓肯德基。她的安全感也很低,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照顧到身邊人,但方式就變成把我限定在她的控制里。
我對我媽早就沒啥過不去了,在她生命晚期,只是看到她作為病人的求生欲和面對死亡的不堪。記得有一次周末,本來那天應(yīng)該要輸血,但是周末調(diào)血非常麻煩,沒有獻血證明就排不上號,當(dāng)時我媽血小板快沒有了,就有種窒息的感覺,話講不清楚,氣也喘不上來,含糊地就把我罵一頓,說王傳君你救我,之后突然間又說,王傳君我白養(yǎng)你了,現(xiàn)在快死了,你給我一包血都不行。
我媽走之前三四天,有一次陪夜,家里大人都不在,晚上,她躺床上不能動,我就拿著盆給她接大便,接完之后還要擦干凈,我很尷尬,我媽也尷尬,兩個人都不說話,我媽憋了半天,說你出去抽根煙吧。
我媽原來一直勸我少抽點煙,說我們家基因不好,都是得癌癥的,我以前不抽,現(xiàn)在有壓力了,她也理解,但是能不抽就不要抽。但就在那天擦完身之后,她為了緩解一個尷尬,或者說維護母親的尊嚴(yán),突然說了一句,「出去抽根煙吧」,多詭異啊。那天之前,其實我已經(jīng)簽過她的病危通知了,護士就在那哭,我是很冷的,說要簽趕緊簽,簽完我還得回病房。但那個晚上走出病房抽煙,想到她身體的狀況,那根煙點了半天,點不著,就變顏色了,全濕了。
我媽斷氣之前,也是突然堅持著要自己起來上廁所,大家都覺得說,你就跟之前一樣,躺床上,墊個盆子就行。但她非要下來,一坐到馬桶上,人就上氣不接下氣,眼睛一翻,就開始不行了。
我就知道是那個結(jié)果要來了。后來,我媽走了,火化完出來,骨頭是我用手捏碎的,整個過程都沒哭過,就跟她第一次檢查出生病一樣,因為你一個人要完成好多事情。一直到追悼會那天,本來要進靈堂去看布置怎么樣,聽到里面的音樂,我就有點繃不住了,旁邊服務(wù)的人突然用手搭了我一下,他說,王先生你一定要挺住,今天所有事情你要來操辦的。我說好,就再也沒哭。
可能是對媽媽的感謝、抱歉全都說完了,她走后,我也沒有沉浸在失去的傷痛里,反而會有一種感受是,媽,你辛苦了,接下來我要上場了。
我媽去世兩個月后,就接到《我不是藥神》這個劇本。一開始還不知道整個電影的故事走向,只看到陳勇探病呂受益那個片段,需要演員去試戲。試完之后,我就跟導(dǎo)演說,這個詞寫得不對,陳勇來探病,呂受益不會說自己哭的,肯定先夸對方頭發(fā)好看,因為我太了解病人的心態(tài)了。把劇本問題跟導(dǎo)演聊完之后,他們當(dāng)天就定我演呂受益。
其實我也沒怎么演,因為對母親是耳濡目染的,呂受益做穿刺嗷嗷叫,我媽就是這么叫的,呂受益最后躺床上喘不上氣地說話,我媽也是這么說的,她的呼吸我都能呼吸出來了。記得《藥神》最后一場戲,我把我媽留下的珠子放旁邊,自然就演出那個狀態(tài),所以這個病人一半程度是為了我媽演的,就有一種跟我媽完成告別的感覺。
王傳君在《我不是藥神》中飾演呂受益圖源電影《我不是藥神》
6
命運真的是很戲劇化的,母親走的那一年,《英格利士》、《蘭心大劇院》也找上來,這些事就莫名其妙全都發(fā)生了,就好像母親走后還給你留了份禮物。
因為這幾部電影,我慢慢找到同頻的人,跟他們共事、學(xué)習(xí),發(fā)掘更多表達(dá)的可能性,這個過程中,「自我」也開始出現(xiàn)一些變化。
曾經(jīng)有一段時間,那個「自我」特別想要找到一個最自由自在的狀態(tài),不被任何東西打擾,所以我不宣傳,不在乎周圍所有的東西,就自己造一個小房子窩在里面,只顧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,但那其實是一種關(guān)閉的自由。
現(xiàn)在,我就明白那種關(guān)閉的方式是不對的。因為作品不是一個人的心血,而是多人努力的結(jié)果,宣傳也不是件壞事,可能還會幫助大家一起變得更好,未來擁有更多的話語權(quán),每個人都有可能因此觸碰到原本碰不到的事。
其實,最近幾年,我都在解決如何讓自己「不擰巴」這個問題。如果說身體是一個容器,我曾在里面放了特別多痛苦的東西,這個痛苦的核心是,原本在一定年紀(jì)的時候,我覺得好像找到自己了,想要堅持一個路線去活剩下的日子,但生活是變化的,它不會允許你不變。你總要想辦法把自我不變的那一部分交到變化之中。
程耳導(dǎo)演還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,叫「尋覓是必不可少的」。每個人的人生路走到死之前,都在不斷地認(rèn)識自己,不斷地面對改變做一些修正,時不時打打自己的臉,讓臉部肌肉變得更緊繃一點,都是要允許這些事情發(fā)生的。
這兩年,生活給我?guī)碜畲蟮淖兓褪?,孩子來了。?dāng)我剛開始感覺,又到了一個可以很狂、很肆無忌憚的階段,突然有個聲音說,等一下,冷靜一下,你現(xiàn)在是爸爸了。
女兒出生的時候,很多人跟我說,我一定會嗷嗷痛哭,一定不敢親手剪臍帶,完全不是這樣,在這種大事件上,我每次都很冷靜,剪完臍帶之后,就開始在腦子里計劃,接下來要做什么安排。
但剛開始成為一個父親,我很容易內(nèi)耗,一邊懷念那一段短暫自我的時間,一邊又不知到底應(yīng)該怎么面對接下來的生活。就感覺很多事情不能任性,也必須要更開放地去接一些工作。比如最開始去參加《桃花塢》,一個原因就是給女兒掙奶粉錢。
沒想到,這個節(jié)目也給我?guī)砗芏喔淖?。在《桃花塢》里,有一天溜達(dá),就看到一只鳥兒被困住房子里,如果飛不出去,它就會死在里面。這件事讓我把自己代入了。很多時候,我都感覺自己被「活著」困住了。我本質(zhì)上還是一個向往自由的人,但活著就會面對很多問題。孩子會不斷長大,老人會不斷變老,比如前陣子,我爸身體又不好了,檢查出腎衰,生活就會拋給你很多無解的問題,讓你不知道怎么去行動。
但在《桃花塢》待了一陣,我的感受又好了,一方面是每次都能看看云和落日,在自然的洗滌里,就會覺得人類上千萬年經(jīng)歷的苦難多了去了,自己還有什么好糾結(jié)的。另一方面是,王鶴棣跟我說,哥,你別胡想了,好好搬磚去吧,還要帶娃的。是啊,還是要先做再說,找到一個「活著」舒適的狀態(tài)。以前,我太想要守住一種姿態(tài),后來才知道,姿態(tài)并不重要,那是活給別人看的,自己找到一個舒適的生活狀態(tài)比較重要。
對于未來,我非常清楚自己要一邊做著父親這個角色,一邊繼續(xù)工作,現(xiàn)在也都在按部就班地推進。不拍戲的時候,就陪女兒玩,出去露營,女兒也長得特別快,已經(jīng)變得很會說話了,有時候回你的話,就覺得天哪,怎么像一個小大人了,有一次她說,爸爸你不要太辛苦。(我當(dāng)時的反應(yīng)是),什么?誰教你的?
最近感慨的一個瞬間就是今天早晨4:30,我從廣東的酒店出發(fā)來北京趕工作,收拾完所有行李,很快裝到車上,女兒還在睡覺,我很小心把她抱起來,偷偷摸摸爬到車上,肩膀一直抬著,一只手還得提著安全帶,怕勒到她不舒服。車子這樣開了一路,廣東的天從一片漆黑,慢慢出現(xiàn)一點紅紫色的光,整個天變得越來越亮,那張臉好像沒感覺一樣,我還沒有在她睡覺的時候以一個姿勢抱她那么久,就一直看著她,那張臉突然就笑了一下。我直接就麻了。
那個瞬間其實特別貼近現(xiàn)在的狀態(tài),就像接受不斷變化的光線一樣,也要接受生活的變化。未來可能會有無盡的疲憊和麻煩,但也有不經(jīng)意的笑容點綴其中,還有什么好糾結(jié)的呢,就這樣不斷地把自我在平凡的日子里推進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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