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閑話幾句《繁花》 -
1、
看的騰訊視頻的滬語版,連播四集。國產(chǎn)劇多數(shù)是磨嘰大王,這部劇節(jié)奏很快,好看,表演很噱頭,若是國語,味道很難出得來。
九十年代王家衛(wèi)回上海很多,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堆都在上海?!斗被ā芬粍∵€有若干上海的各種顧問。所以講王家衛(wèi)不知九十年代的上海如何是扯淡。
鮑德熹擔任造型顧問,力氣使得真大。鮑德熹,鮑方之子,因《臥虎藏龍》獲得奧斯卡最佳攝影獎。
滬生、小毛、蓓蒂等,或許王家衛(wèi)以后拍部電影可以,畢竟電影的結(jié)構(gòu)樣式更自由,有辦法對敏感期的故事采取討巧的表現(xiàn)方式。連續(xù)劇不能做非線性結(jié)構(gòu),會讓觀眾看糊涂。六七十年代的故事,寫小說可以,拍出來多半會……you got it?這是個現(xiàn)實的考慮。
電視劇更多在乎收視份額,商業(yè)因素的考量是第一位的,因此戲劇性的表達更多。電影不一樣。你看《紙牌屋》,你會以為故事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嗎?
老爺叔這樣的人雖然原著沒有,但是現(xiàn)實中有,就是二三十年代就玩股票做生意的人,其中還有秘密的紅色商人,做得很成功。所以塑造這樣一個角色是成立的。
游本昌先生的滬語略有區(qū)別,到底九十歲老人,個別發(fā)音是老早咯。比如,繼續(xù),他講jixu,而非jisu;冠軍,也與我等音調(diào)不一。估計伊發(fā)音符合木心的標準。
王家衛(wèi)接受采訪時有一句話說得很對,就是他對重回黃河路的金宇澄說的:“金老師,不是黃河路變了,而是你變了?!蔽覀儫o法準確回到從前的記憶里去,因為我們的認識已經(jīng)處于當前。王家衛(wèi)的話更多意味指的是記憶,而非地方原址。
角兒的滬語沒毛病,馬伊琍說得最好。普遍沒有當下上海年輕人說滬語時古怪難聽的發(fā)音。說劇中角兒滬語說得不好的,或許比我更權(quán)威。
今天滬深指數(shù)漲了。
2、
一些人講王家衛(wèi)在《繁花》里把上海的光調(diào)拍得很暗。
其實,大部分上海的老房子,即使大白天走進去也是偏暗的,無論是外灘的萬國建筑博覽,還是徐匯區(qū)的法租界,更別說兩層樓的老房子。不信的話,你進去看看,許多樓允許自由出入,或者免費參觀。
還有一個原因:夜戲為主,自然偏暗。不夜城,故事都在天黑以后。故事開頭那句“獨上閣樓……”意思就在這兒。
覺得有點像民國,也沒錯,樓是原來的,電光也差不離,變了的是聲,包括流行歌曲、人的口音,最大的是行頭和氣質(zhì),不管祖上在民國是哪個階層。
為什么阿寶不同?因為伊是老爺叔一手調(diào)教的科班上海人,不然要老爺叔這個角色做甚?太多的人沒有接受過這樣的調(diào)教,教養(yǎng)自然迥異,即便暫時暴富,珠光寶氣也難掩骨子里的土,所幸在上海還不大容易土到掉渣。老爺叔看到穿上簇新行頭的阿寶,瞬間雙目濕潤,為啥?后來應(yīng)該會對他身份揭秘,我猜老爺叔是在阿寶身上瞬間看見了年輕時風光的自己。
沒有住過亭子間的,不算上海人。一輩子沒有走出亭子間的,不是科班上海人。(不包括因為政治正確而鳩占鵲巢的那批人)
阿寶算是科班的。
木心先生還有一句話沒來得及講,金宇澄老師替他說了,通過小說中的那位生動的小毛。就是說,沒有認真走過蘇州河的人,不能算作上海人;一輩子走不到黃浦江的,不能算作科班上海人。
電視劇刪掉了小毛,勢必要“提拔”陶陶作為遞補,因為市民氣彌漫的上海,最為世俗的市民最不可或缺,一如南京大戲院的不遠處會有大世界。這一遞補之所以重要,是因為阿寶的性情更為立體飽滿,而且可信。試想,倘若沒有最初陶陶的傾囊相助,豈有阿寶的原始本錢?倘若沒有與陶陶的樸素情義,阿寶又怎會善待駕車撞他的啞巴?
還有:
汪小姐雖然供職在外灘27號,未必出生于上只角,所以性格咋咋呼呼;
玲子賣力地經(jīng)營不大的餐飲,卻是東洋的海龜,于是耳聰目明(注意馬伊琍的表演細節(jié)),雅俗都在尺寸間;
李李工于算計,而能下邳拾履,姿態(tài)妍然,卻難掩風塵之氣。
這是很有反差的安排,言下之意,在鉅變時代五光十色的魔都,很多人的角色往往錯位。如果一切的角色都順理成章地排排坐,那就不是眼花繚亂、蒙太奇里還有蒙太奇的九十年代了。
邊緣人物,演得蠻到位。上只角的弄堂里小市民頂多,小事體不斷,茶馀飯后的談資也最不缺。永遠不要忽略富貴的上只角也有庸俗,恰如永遠不要低估知識份子的諂媚。庸俗是市民氣最突出的特點之一。這也是一種還“不褻就不歡樂”。
邊喝茶邊琢磨,竟謅了這么多??梢圆豁懥恕?/p>
3、
演員臺詞說完了——這部戲臺詞多而快,這是吳越方言的特點,說國語時還經(jīng)常吃字——鏡頭經(jīng)常停一會兒。為啥?留給“不響”,或是剛說完的人,或是對話的人。
但是,阿寶向汪小姐解釋“不響”的一長段臺詞絕不可忽略,因為這個“不響”不是尋常的“不響”,是點名上海人最突出的特點之一,即“拎得清”,或曰“頭勢清爽”。
汪小姐的女同事(不知其名),五六兩集連續(xù)登場,都有貌似無足輕重的戲,但是絕非無足輕重。(汪小姐撬了她的生意?。?/p>
記得莫泊桑小說《項鏈》里的一句話吧:“人生是多么奇妙,一件很小的事情 可以成全你,也可以毀了你?!蔽覀兇笠环ㄕZ泛讀課還有這篇呢。
人也是。一個卑微的不起眼的人,可以成全你,也可以要你的命。這里的命,指的是你發(fā)展的機會。
所以,五六兩集給這位女同事的戲是個伏筆,以后會發(fā)揮作用的。沒有用的人或物,不會給特意的鏡頭,這是情節(jié)劇的常識。
此外,設(shè)置這么個角色,也是生活經(jīng)驗:不要隨便得罪任何一個不起眼的人。還是職場經(jīng)驗:職場競爭不是敵對關(guān)系,如果出現(xiàn)機會,不要總想著吃獨食,或者忘記提供機會的人。
老爺叔對阿寶說,他早就安排了人暗查李李。這個對話一箭雙雕:其一,告知阿寶,凡事預(yù)則立,任何時候都不能對潛在的對手茫然。其二,趁機向觀眾交代了老爺叔的身份:民國摸爬滾打過來的人。
段位低的編劇就直給答案,大白話交代角色履歷。段位高的編劇,則是讓戲給出角色的來歷。
戲到此,過了六集,臺詞沒有水詞,有賴于原著的底子。老吳亮說,金老師的《繁花》語言很漂亮。很對。這個漂亮不是詞藻漂亮,而是以對話為主的小說對話到位,相當。滬語叫結(jié)棍。木心則說刻毒,甚或惡毒。一個意思,就是厲害。
戲里多次出現(xiàn)黃河路上日雜煙酒小鋪老板的戲,為啥?他們相對閑,有的是西洋景可看;小市民脖子最長,所以最為八卦;小本經(jīng)營最不起眼,生意卻最穩(wěn)定,因為日雜之類消耗品誰也離不開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,真正坐得住莊的是沒有奢望也奢望不起的這些個小鋪老板。獨上閣樓,得在夜黑之后。夜黑之后的繁花里,他們也有份兒的,衹是不在聚光燈下。
科長(吳越)的短暫亮相,點名了官家規(guī)則,告知如何兩全其美,同時簡筆披露了些許改革開放之前的殘酷。
時代信息常在隨意間傳遞給觀眾。創(chuàng)作者很努力,接受者未必瞬間領(lǐng)會。也難怪,人的忘記性很大的,許多的經(jīng)磨歷刧之后甚至還會崇拜苦難,何況一部戲中轉(zhuǎn)瞬而逝的細節(jié)呢?
看著玩吧。
相關(guān)資訊
評論
- 評論加載中...